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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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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更時分,門外輕輕傳來腳步聲,一人飄然進來,便是那個啞巴。他身材魁梧壯實,行路卻輕飄飄的,落地僅有微聲。

袁承志見到啞巴,心中大喜,撲上去拉住了他,連問:“崔叔叔呢?”竟忘了他是啞的。啞巴咧開了嘴只傻笑,顯然再見到袁承志也很高興,過了一會兒,才向安大娘指手畫腳地做了一陣手勢。

安大娘向袁承志道:“崔叔叔沒事,你放心。”和啞巴打了一陣手勢,啞巴不住點頭,雙手連連鼓掌,啪啪聲響。袁承志卻不知他對什麽事如此衷心讚成。

安大娘拉著袁承志,走到內室,並排坐在床沿上,說道:“承志,我一見你就很喜歡,就當你是我的親兒子一般。今天你不顧性命地相救小慧,我更加永遠忘不了你。今晚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。你跟著啞伯伯去。”袁承志道:“安嬸嬸,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安大娘微笑道:“我也舍不得你啊。我要啞伯伯帶你到一個人那裏,他曾教過你崔叔叔武功。你崔叔叔只跟他學了兩個月武藝,就這般了得。這位老前輩的武功天下無雙,我要你去跟他學。”袁承志聽得悠然神往。

安大娘道:“他平生只收過兩個真正的徒弟,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,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。不過你資質好,心地善良,我想他一定喜歡。啞伯伯是他仆人,我請他帶你去求他。你好好去吧。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,啞伯伯會把你送回到我這裏。”承志點頭答應,心想那人如不肯收我,倒也很好。

安大娘又叮囑道:“這位老前輩脾氣很古怪,你不聽話,他固然不喜歡,太聽話了,他又嫌你太蠢,沒自己主意,只好碰你的緣法吧。”從腕上脫下一只金絲鐲子,給他戴在腕上,輕輕一捏,金絲鐲子便即收小,不再落下,笑道:“等你武功學好,成為大孩子時,別忘記安嬸嬸和小慧妹子!”

承志道:“我永遠不會忘記。要是那位老前輩肯收我,安嬸嬸你有空時,就帶小慧妹妹來瞧瞧我。”安大娘眼圈紅了,說道:“好的,我會時時記著你。”

安大娘寫了封信,交給啞巴轉呈他主人。四人出門,分道而別。

袁承志與安大娘及小慧雖然相處並無多日,但母女二人待他極為親切,日間一戰,更是共經生死患難,分別時均感戀戀不舍。

啞巴知袁承志受了傷,流血甚多,身子衰弱,於是把他抱在手裏,邁開大步,行走若飛。

這般曉行夜宿,不斷向北行了一個多月。袁承志傷處也已好了,只是左眉上留下個小小疤痕。每日傍晚,啞巴也不在客店投宿,隨便找個巖洞或是破廟歇了。在客店打尖時,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。啞巴對吃什麽並無主見,拿來就吃,一頓至少要吃兩斤面。袁承志打手勢問他到什麽地方,他總是向西北而指。

又行多日,深入群山,愈走愈高,到後來已無道路可循。啞巴手足並用,攀藤附葛,盡往高山上爬去,過了一峰又一峰,山旁盡是萬丈深谷。袁承志攬住他頭頸,雙手拼命摟緊,唯恐一失手便粉身碎骨。如此攀登了一天,上了一座高峰的絕頂,峰頂是塊大平地,四周古松聳立,穿過松林,眼前出現五六間石屋。

啞巴臉露笑容,拉著袁承志的手走進石屋,屋內塵封蛛結,顯是許久沒人住了。他拿了一把大掃帚,裏裏外外打掃幹凈,然後燒水煮飯。在這險峰頂上,也不知糧食和用具是如何搬運上來的。

過了三天,袁承志心急起來,做手勢問師父在什麽地方。啞巴指指山下,袁承志示意要下去,啞巴搖頭不許。袁承志無奈,只得苦挨下去,與啞巴言語不通,險峰索居,頗苦寂寞,憶及與安大娘母女相處時的溫馨時日,恨不能插翅飛了回去。

一天晚上,睡夢中忽覺燈光刺眼,揉揉眼睛,坐起身來,只見一個老人手執蠟燭,站在床前。那老人須眉俱白,但紅光滿面,笑嘻嘻地打量自己。

袁承志爬下炕來,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四個頭,叫道:“師父,你老人家可來啦!”那老人呵呵大笑,說道:“你這娃兒,誰教你叫我師父的?你怎知我準肯收你為徒?”

袁承志聽他語氣,知道他是肯收了,心中大喜,說道:“是安嬸嬸教我的。”那老人道:“她就是給我添麻煩。好吧,瞧你故世的父親份上,就收了你吧!”袁承志又要磕頭,那老人道:“夠了,夠了,明天再說。”

次日早晨天還沒亮,袁承志就即起身。啞巴知道老人答允收他,喜得把他拋向空中,隨手接住,連拋了四五次。

那老人聽得袁承志嬉笑之聲,踱出房來,笑道:“好啊,你小小年紀,居然已知行俠仗義,救人婦孺。可了不起哪!你有什麽本事,倒使出來給我瞧瞧。”袁承志給他說得面紅過耳,忸怩不安。

那老人笑道:“不讓我瞧你的功夫,怎麽教你啊?”

袁承志才知師父並非開玩笑,於是把崔秋山所傳的伏虎掌法從頭至尾練了起來。

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,待他練完,笑道:“秋山不住誇你聰明,我先還不信,他只教了你幾天,便有這般成就,確是不錯了。”

袁承志聽到崔秋山的名字,便想問他安危,可是老人在說話,不敢打斷他話頭。等他停口,忙問:“崔叔叔在哪裏?他好嗎?”那老人道:“他身子好了,回到李闖將軍那裏打仗去啦。”袁承志聽了,很是歡喜。

啞巴擺了張香案。那老人取出一幅畫,畫上繪的是個中年書生,空手做個持劍姿勢。那老人點了香燭,對著畫像恭恭敬敬地磕了頭,對袁承志道:“這是咱們華山派的開山祖師風祖師爺,你過來磕頭。”袁承志向畫中人瞧了兩眼,心道:“你可比我師父年輕得多啦,怎麽反而是祖師爺?”當下過去磕頭,不知該磕幾個頭,心想總是越多越好,直磕到那老人笑著叫他停止才罷。那老人笑吟吟地正要開口說話,袁承志又跪下磕頭,算是正式拜師。

那老人微笑著受了,說道:“從今而後,你是我華山派的弟子了。我多年前收過兩個徒弟,此後一直沒再遇到聰穎肯學的孩子,這些年來沒再傳人。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,也是我的關門徒弟。你可得好好學,別給我丟人現眼。”袁承志連連點頭。

那老人道:“我姓穆,叫做穆人清,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劍仙猿。你記著點,下次別讓人家問住,你師父叫什麽呀?啊喲,對不住,這可不知道。”

袁承志“哈”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心想安大娘說他脾氣古怪,心裏一直有點害怕,哪知其實他和藹可親,談吐很是詼諧。

“神劍仙猿”穆人清武功之高,當世已可算得第一人,在江湖上行俠仗義,近二十年來從未遇過對手。只因所作所為大半在暗中行事,不留姓名,是以名氣卻不甚響亮。他脾氣本很孤僻,這次見袁承志孤零零一個孩子很是可憐,又得崔秋山與安大娘全力推薦,加之敬他父親袁崇煥為國殺敵,冤屈而死,是個大大的忠臣,是以對他破例的青眼有加。穆人清無子無女,一劍獨行江湖,臨到老來,忽然見到一個聰明活潑的孩童,心中的歡喜,實在不下於袁承志的得遇明師。不由得竟大反常態,和他有說有笑起來。

穆人清又道:“你那兩個師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歲。他們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。他們說不定會怪我,到這時還給他們添個娃娃師弟。嘿嘿,要是你不用功,將來給他們的徒子徒孫比下去,他們可更有道理來怪我這老糊塗啦。”

袁承志道:“弟子一定用功。”又問:“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嗎?”穆人清道:“他要跟著闖將打仗,沒時候跟我好好兒學,我只傳了他一套伏虎掌法,不能算是徒弟。再說,憑他資質,也不能做我徒弟。”指指啞巴道:“像他,天天瞧著瞧著,也學了不少招兒去啦,不過跟我兩個徒兒相比,可就天差地遠了。”袁承志見啞巴兩次手擲公差,出手似電,一直對他佩服得了不得。聽師父說自己兩位師兄比他本領還高得多,那麽只要自己用功,即使及不上師兄,至少也可趕到啞巴了,心下甚喜。

穆人清道:“咱們華山派有許多規條,什麽戒淫、戒仕、戒保鏢,現下跟你說,你也不懂。我只囑咐你兩句話:要聽師父的話,不可做壞事,不得隨便殺人傷人。你可得記住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我一定聽師父的話,也不敢做壞事,更不會隨便殺人傷人。”

穆人清道:“好,現下咱們便來練功夫。你崔叔叔因時候緊迫,把一套伏虎掌一股腦兒地傳給了你。這套掌法太過深奧繁覆,你年紀太小,學了也不能好好地用。我先教你一套長拳十段錦。”

袁承志道:“這個我會,倪叔叔以前教過的。”穆人清道:“你會?學得幾路勢子,就算會了嗎?差得遠呢!你要是真的懂了長拳十段錦的奧妙,江湖上勝得過你的人就不多了。”袁承志小臉兒漲得通紅,不敢再說。

穆人清拉開架式,將十段錦使了出來,勢子拳路,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樣。袁承志暗暗納罕,心想這有什麽不同了?

穆人清道:“你當師父騙你是不是?來來來,你來抓我衣服,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,算你有本事。”袁承志不敢和師父賭氣,笑著不動。穆人清道:“快來,這是教你功夫啊!”

袁承志聽說是教功夫,便搶上前去,伸手去摸師父長衫後襟,眼見便可摸到,衣襟忽然一縮,就只這麽差了兩三寸。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數寸,正要向衣襟抓去,師父忽然不見,在他頭頸後面輕輕捏了一把,笑道:“我在這裏。”

袁承志一個“鷂子翻身”,雙手反抱,哪知師父人影又已不見,急忙轉身,見師父已在兩丈之外。他甚覺有趣,心想:“非抓住你不可。”縱上前去扯他袖子。穆人清大袖一拂,身子蕩開。

袁承志嘻嘻哈哈地追趕,一轉身,忽見啞巴在打手勢,要他留神。袁承志心中一動,暗想:“師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錦身法,但他怎能如此快法?”當下一面追捉,一面註視師父身法。十段錦他練得本熟,然見師父進退趨避,靈便異常,同樣的一招一式,在他使出來,另有異常巧思。袁承志追趕之際,暗學訣竅,過不多時,在追趕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師父的縱躍趨退之術,登時迅捷了許多。穆人清暗暗點頭,深喜孺子可教。

這時承志趕得緊,穆人清也避得快,兩人急奔疾趨,廣場上只見兩條人影,飛來舞去。承志早忘了嬉笑,全神貫註地模學身法,追捉師父。

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,回臂一把將他抱起,笑道:“好徒弟,乖孩子!”又道:“好啦,這些已夠你練啦。”把他放下地來,叫他覆習幾遍,自行入內。

袁承志把這路拳法從頭至尾練了十多遍,除了牢記師父身法之外,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。只把他喜得抓耳撓腮,一夜沒好好睡,就是在夢中也是在練拳。

等到天一微亮,生怕忘了昨天所學,又到廣場上照練。越打越起勁,忽聽得背後一聲咳嗽,忙轉過身來,見師父笑吟吟地站在身後,叫了一聲:“師父!”垂手站立。

穆人清道:“你自己悟出這幾招都還不錯。但這一招快是快了,下盤露出空隙。敵人如是好手,他的腳這麽一勾,你就糟糕,所以應該這樣。”連說帶比地教導。袁承志大是欽服,這一天又學了不少訣竅。

一晃三年,袁承志已十三歲了。這三年之中,穆人清又傳了他“破玉拳”和“混元掌”。“混元掌”雖是掌法,卻是修習內功之用。自來各家各派修煉內功,都講究呼吸吐納,打坐練氣,華山派的內功卻別具蹊徑,自外而內,於掌法中修習內勁。這門功夫雖然費時甚久,見效極慢,但修習時既無走火入魔之虞,練成後又是威力奇大。因內外同修,臨敵時一招一式之中,皆自然而有內勁相附,能於不著意間制勝克敵。待得“混元功”大成,那更是無往不利、無堅不摧了。

袁承志練武時日尚淺,“混元功”自未有成,但身子已出落得壯健異常,百病不侵。穆人清有時下山,一去便是兩三月、三四月不等,回山後查考武功,見他用功勤奮,進境迅速,每次均獎勉有加。

這一年端午節,吃過雄黃酒,穆人清又請出祖師爺的畫像,自己磕了頭,又命袁承志磕頭。說道:“今天叫你拜祖師,你知為了什麽?”袁承志道:“請師父示知。”

穆人清從室內捧出一只長木匣,放在案上,木匣蓋一揭開,只見精光耀眼,匣中橫放著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長劍。

袁承志驚喜交集,心突突亂跳,顫聲道:“師父,你教我學劍。”穆人清點點頭,從匣中提起長劍,臉色一沈,說道:“你跪下,聽我說話。”袁承志依言下跪。

穆人清道:“劍為百兵之祖,最是難學。本派劍法更是博大精深,加之自歷代祖師以降,每一代都有增益。別派武功,師父常留一手看家本領,以致一代不如一代,越傳到後來精妙之招越少。本派卻非如此,選弟子之時極為嚴格,選中之後,卻傾囊相授。單以劍法而論,每一代便都能青出於藍。你聰明勤奮,要學好劍術,不算難事,所期望於你的,是日後更要發揚光大。更須牢記:劍乃利器,以之行善,其善無窮,以之行惡,其惡亦無窮。今日我要你發個重誓,一生之中,決不可妄殺一個無辜之人。”

袁承志道:“師父教了我劍法,要是以後我劍下傷了一個好人,一定也給人殺死。”穆人清道:“好,起來吧。”袁承志站起。

穆人清道:“我也知你心地仁厚,決不會故意殺害好人。不過是非之間,有時甚難分辨,世情詭險,人心難料,好人或許是壞人,壞人說不定其實是好人。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寬容之心,就不易誤傷了。”袁承志點頭答應。穆人清又道:“崇禎皇帝殺了你爹爹,在他心中,只道你爹爹是壞人,他殺得一點兒也不錯,哪知卻大大的錯了。崇禎皇帝這些年來殺了不少大臣大將,有的固是壞人,好人可也給他殺了不少。他不明是非,又無絲毫寬厚之心,他這麽亂殺一通,這大明江山,怕要斷送在他手裏。”袁承志黯然點頭,知道師父提出崇禎殺他父親的事來,是要他將“是非難辨、不可妄殺”的教訓深深記在心頭,再也不忘。

穆人清左手捏個劍訣,右手長劍挺出,劍走龍蛇,白光如虹,一套天下無雙的劍法展了開來。

日光下長劍閃爍生輝,舞到後來,但見一團白光滾來滾去。袁承志跟著師父練了三年拳法,眼光與以前已大不相同,饒是如此,師父的劍法、身法還是瞧不清楚。只覺凝重處如山岳巍峙,輕靈處若清風無跡,變幻莫測,迅捷無倫。舞到急處,穆人清大喝一聲,長劍忽地飛出,嗤的一聲,插入了山峰邊一株大松樹中,劍刃直沒至柄。

承志知道松樹質地致密,適才見師父舞劍之時,劍身不住顫動,可見劍刃剛中帶柔。哪知這一擲之下,一柄長劍的劍身全部沒入,不覺驚奇得張大了嘴,合不攏來。

忽聽身後一人大叫一聲:“好!”

承志在山上三年,除了師父的聲音之外,從來沒聽見過第二人的說話。雖然還有個啞巴,可是啞巴不會出聲。他急忙回頭,只見一個老道笑嘻嘻地走上峰來。

那道人身穿青色粗布道袍,一張臉黃瘦幹枯,頭發稀稀落落,白多黑少,挽著個小小道髻,大聲說道:“老猴兒,這一招天外飛龍,世間更無第二人使得出,老道今日大開眼界。十多年沒見你用劍,想不到更精進如此!”

穆人清哈哈大笑,說道:“妙極,妙極,什麽風把你吹來的?一上華山,便送我一頂大大的高帽。承志,這位木桑道長,是師父的好朋友,快給道長磕頭。”

承志忙過來跪下磕頭。木桑道人笑道:“罷了!”伸手一扶,把他扯起。

凡學武之人,遇到外力時不由自主地會運功抵禦。木桑道人這麽一扯,承志這時“混元功”已有小成,雙臂順乎自然地輕輕一抵。木桑道人已試出了他功夫,對穆人清笑道:“老猴兒,這幾年見不到你,原來偷偷躲在這裏調理小猴兒徒弟。你運氣不壞呀,一只腳已踏進了棺材,居然還找到這樣個好娃娃。”

穆人清跟他打趣慣了的,聽他稱讚自己的小徒兒,也不禁拈須微笑,怡然自得。

木桑道人道:“啊喲,今天沒帶見面錢,可也不好生受你這幾個頭,怎麽辦呢?”

穆人清聽他這麽一說,靈機一動,心想:“這老道武功有獨到之處,江湖上人稱‘千變萬劫’。如肯傳點什麽給承志,倒可令他得益不淺。只是這人素來不肯收徒,倒要想法子擠他一擠。”說道:“承志,道長答應給你好處,快磕頭道謝。”承志聽師父這麽說,當即又跪下磕頭。

木桑道人哈哈大笑,說道:“好好好,有其師必有其徒,師父不要臉,徒弟也沒出息。餵,娃兒,你聽我說,為人可要正正派派,別學你師父這麽厚臉皮,聽到人家說給東西,連忙敲釘轉腳,難道我老人家還騙你孩子不成?這樣吧,今兒乘我老人家高興,把這個給了你吧。”說著從背囊中掏出一團東西來交了給他。

承志謝了,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。站起身來,抖開一看,見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,拿在手裏沈甸甸的,非絲非革,不知是什麽東西所制。正自疑惑,聽得穆人清道:“道兄,別開玩笑,這件寶物怎能給他?”

承志一聽,才知是件貴重寶物,雙手捧著忙即交還。木桑道人不接,說道:“呸!老道哪會像你師父這麽寒酸,送出了的東西怎能收回?乖乖地給我拿去吧!”

承志不敢收,望著師父聽他示下。穆人清道:“既是這樣,那麽多謝道長吧。”承志跪下叩謝。穆人清正色道:“這是道長當年花了無數心血,拼了九死一生才得來的防身至寶,你穿上了。”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,只覺太大了些,不甚合身。

穆人清縱到松樹之前,食中兩只手指勾住劍柄,輕輕一提,已拔出長劍,說道:“這件背心是用烏金絲、頭發和金絲猴毛混同織成,任何厲害的兵刃都傷他不得。”說著隨手一劍向承志胸口刺去。

這一劍迅捷無比,承志哪能避讓,大驚之下,卻見劍尖碰到背心,便輕輕反彈出來,心中大喜,又跪下向木桑磕頭道謝。

木桑道人笑道:“你見這件東西墨黑一團,毫不起眼,先前磕了頭,只怕很覺得有點兒冤,這一次才真心甘情願了。”承志給他說得臉紅過耳,笑嘻嘻地不答。

說了一陣話,穆人清問道:“那人近來有消息沒有?”木桑道人本來滿臉笑容,聽他提到“那人”,不由得嘆了口氣,神色登時不愉,說道:“不瞞你說,這家夥不知在什麽地方混了一段日子,最近卻又在山海關內外出沒。老道不想見他,說不得,只好避他一避。來到華山,老道是逃難來啦。”穆人清道:“道兄何以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?憑著道兄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,難道會對付他不了?”

木桑搖了搖頭,神色沮喪,道:“也不是對付他不了,只是老道狠不下這個心。這些年來,我曾和他兩次相鬥。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風,最後終於念著同門情誼,先師臨終時又叮囑我好好照顧他,老道教導無方,致他誤入歧途,陷溺日深,老道心中有愧,最後這一擊便下不了手。第二次動手,他不知在何處學來了一些邪派的厲害功夫,一劍刺在我心口,幸賴這件背心護身,劍尖刺不進去。他吃了一驚,只道我練成奇妙武功,這麽一疏神,又給我制住。我好好勸了他一場,他卻只冷笑,臨別時說道:‘我想明白了,原來你不過仗著寶衣護身。下次動手,我刺你頭臉,你又如何防備?’”

穆人清怒道:“這人如此狂妄。道兄念著同門情義,一再饒他性命,姓穆的跟他可沒什麽瓜葛。道兄,你在敝處盤桓小住,我這就下山去找他。只要見到他仍在為非作歹,老穆提了他首級來見你。”

木桑道:“多謝你好意。但我總盼他能悔悟,痛改前非。這幾年來,對他的邪門武功我曾細加揣摩,真要再動手,也未必勝他不了。我躲上華山來,求個眼不見為凈,耳不聞不煩,也就是了。他如能悔改,自是我師門之福,否則的話,讓他多行不義必自斃吧。”說著嘆了口氣,又道:“他能悔改?唉,很難,很難!”

穆人清道:“這人貪花好色,壞了不少良家婦女的名節,近來更變本加厲。這種武林敗類,下次落在道兄手裏,不可再重舊情。道兄清理門戶,鏟除不肖,便是維護尊師的令名,報答尊師的恩德。”木桑點頭道:“穆兄說的是。唉!”說著嘆了口長氣。

袁承志聽著二人談話,似乎木桑道人有一個師兄弟品性不端,武功卻甚高強,捧著那件背心,對木桑道:“道長,你要除那惡人,還是穿了這件背心穩當些。等你除去了他,再賜給弟子吧。弟子武功沒學好,不會去跟壞人動手,這件寶貝還用不著。”

木桑拍拍他肩膀,道:“多謝你一番好心。但就算沒背心護身,諒他也殺不了我。這惡人的邪門功夫只能攻人無備,可一而不可再。小娃娃倒不用為我擔心。”

穆人清見他郁郁不樂,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萬事置諸腦後,說道:“這件事多說敗人清興。牛鼻子,你的棋藝……”木桑一聽到“棋藝”兩字,臉上肌肉一跳,登時容光煥發,陡然間宛如年輕了二十歲,只聽穆人清道:“……這些年來,可稍為長進了些沒有?”他忙道:“什麽?老道的武功向來不及你,下棋的本事卻大可做你師父。你若不信,咱們便……”穆人清笑道:“好,我來領教領教‘千變萬劫’功夫,你的吃飯家夥帶來了嗎?”

木桑笑吟吟地從背囊中拿出一只圍棋盤、兩包棋子,笑道:“這家夥老道是片刻不離身的。你怕了我想避戰,推說華山上沒棋盤棋子,那可賴不掉,哈哈,哈哈!”

啞巴搬出臺椅,兩人就在樹蔭下對起局來。袁承志不懂圍棋,木桑一面下,一面給他解釋,同時不住口地吹噓自己這著如何高明,他師父如何遠遠不是敵手。穆人清只是微笑沈思,任由他自吹自擂。

圍棋易學難精,下法規矩,一點就會。袁承志看了一局,已明大要。他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,黑棋子是黑鐵,白棋子是鑌鐵外鍍白銅。兩人落子時發出錚錚之聲,甚是動聽。

這一局果然是木桑勝了兩子。老朋友倆從日中直下到天黑,一共下了三局,木桑兩勝一負,還想再下,穆人清道:“我可沒精神陪你啦!”木桑這才戀戀不舍地去睡。

一連三天,木桑總是纏著穆人清下棋。袁承志旁觀,倒也津津有味。到了第四天上,穆人清道:“今天咱們休兵一日,待我先傳授徒弟劍法再說。”

木桑心想這是正事,不便阻撓,可是只等得心癢難搔。好容易穆人清傳完劍法,他馬上一把拉住,說道:“來來來,再殺三局。”穆人清教了半天劍,已微感疲乏,但知木桑棋癮極大,如不相陪,只怕他整晚睡不安樂,於是和他到樹下對局。袁承志練了一會兒新學的劍法,忽聽木桑喜叫:“承志,快來看!你師父大大的糟糕!”於是奔過去觀看。

穆人清棋力本來不如木桑,這時又是勉強奉陪,下得更加不順,不到中局,已是處處受制。眼見一塊白子形勢十分危急,即使勉強做眼求活,四隅要點都將為對方占盡。他拈了一粒棋子,沈吟不語,始終放不下去。

袁承志在一旁觀看,實在忍不住了,說道:“師父,你下在這裏,木桑師伯定要去救。你再下這著,就可沖出去了。不知弟子說得對不對。”

穆人清素來恬退,不似木桑自負好勝,也就照著徒兒指點,下了這著。一大片白棋果真沖出,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塊。這局棋穆人清本來大輸特輸,這麽一來一去,結果只輸五子。

木桑大讚袁承志心思靈巧,讓他九子,與他下了一局。

袁承志雖然不懂前人之法,然而圍棋一道,最講究悟性,常言道:“二十歲不成國手,終身無望。”意思是說下圍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技成,將來再下苦功,也終為碌碌庸手。以蘇東坡如此聰明之人,經史文章、書畫詩詞,無一不通,無一不精,然而圍棋始終下不過尋常庸手,成為他生平一大憾事。他曾有一句詩道:“勝固欣然敗亦喜”,後人讚他胸襟寬博,不以勝負縈懷。豈知圍棋最重得失,一子一地之爭,必須計算清楚,毫不放松,才可得勝,若常存“勝固欣然敗亦喜”的心意下棋,作為陶情冶性,消遣暢懷,固無不可,不過定是“欣然”的時候少,而“亦喜”的時候多了。

穆人清性情淡泊,木桑和他下棋覺得搏殺不烈,不大過癮,此刻與承志對局,竟然大不相同。承志於此道頗有天分,加以童心甚盛,千方百計地要戰勝這位師伯。這一局結果雖木桑贏了,但中間險象環生,並非一帆風順地取勝。

次日一早,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,承志連勝三局,從讓九子改為讓八子。不到一月,他記憶木桑所用的各種巧術妙著,棋力大進,木桑只能讓他三子,這才互有勝敗。

承志在圍棋上一用心,練武的時刻自然減少,學劍進展之速不如習拳掌之時。穆人清礙於老友情面,起初還不說什麽,後來見這一老一小,終日廢寢忘食地在楸枰上打交道,實在太不成話。於是暗中囑咐承志,每日只可與木桑下一局棋,其餘的時候都要用來練武。

袁承志經師父一提醒,心想這許多天的確荒疏了武功,暗暗慚愧,忙趕練劍法。一連兩天,木桑叫他下棋,他總說要練劍。木桑說道:“你來陪我下棋,下完之後,我教你一門功夫,你師父一定喜歡。”承志道:“我去問過師父。”木桑道:“好,你去問吧。”承志奔進去把木桑的話對師父說了。穆人清一聽大喜。

木桑道人外號“千變萬劫”。他年輕之時,因輕功卓絕,身法變幻無窮,江湖上送他個外號,叫做“千變萬化草上飛”。後來他耽於下棋。圍棋之道,講究“打劫”,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。木桑武功甚高,自己反稱平平無奇,棋藝不過中上,卻自負得緊,竟自行改了外號,叫做“千變萬劫棋國手”。旁人礙於他的面子,不便對他自改的外號全不理會,可是又知他棋藝和“國手”之境委實相去太遠,於是折衷而簡化之,稱之為“千變萬劫”。這四字其實還是恭維他武功千變萬化,殺得敵人“萬劫不覆”。但如有人當面如此解釋,木桑勢必大為生氣,定要對方承認這外號是指他棋藝而言,跟武功全不相幹,才肯罷休。

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有獨得之秘,但他從來不肯授徒,現下他竟答應傳授承志武功,那定是實在熬不過棋癮了。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來,向木桑一揖,說道:“你肯成全小徒,我這裏先謝謝啦。”叫承志向木桑磕頭拜師。

袁承志跪了下去。木桑縱身而起,雙手亂搖,說道:“我不收徒弟。他要我教功夫,得憑本事來贏。”穆人清道:“這小娃兒什麽事能贏得了你?”

木桑道:“劍法拳術,你老穆天下無雙,我老道甘拜下風,這孩子只消能學到你功夫的兩三成,江湖上已難覓敵手。但說到輕功、暗器,只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!”

穆人清道:“誰不知道你‘千變萬劫’,花樣百出!”木桑笑道:“‘千變萬劫’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雙,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,萬萬不可混為一談。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師,事事講究冠冕堂皇、氣派風度,於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,才讓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。這樣吧,你讓承志每天和我下兩盤棋,我讓他三子。我贏了,那就是陪師伯消遣,算他的孝心。要是他贏得一局,我就教他一招輕功,連贏兩局,輕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。咱們下棋講究博彩,那便是彩頭了。你說這麽著公不公平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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